《美国工厂》引发的争议背后，曹德旺竟是一个这样的商人

最近，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投资制作的纪录片《美国工厂》在Netflix上线，成为现象级话题，片中主角、福建商人曹德旺，也被舆论推上了风口浪尖。因为作品只作客观记录，不发任何评论，这就给观众还有观察家们提供了无限的解读空间，不同的立场、价值观，都能从里面扒拉到自己所需的论据。围观着曹德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中国商人，争鸣还在进行之中。为此，我们特约曾采访过曹德旺的财经记者、作家宋金波，描述他印象中的曹德旺，让对此话题有兴趣的人，多一个了解这位多面商人的角度。

因为采访过他，所以我纳闷，为什么这个细节会让我有点意外的感觉。众人面前背手踱步，这是很多有点权力、地位的人无伤大雅的“官范儿”，就像一位权威的“大家长”。动物界中，跟人类近亲的黑猩猩，也有这风范。

何况是曹德旺，一位身家数百亿的富豪。

但在五年前那次为时不长的采访中，我确实不曾见曹德旺背过手。或者，那是一个不热闹的场合，而背手走路，需要足够多的观众。

那次采访，是我与曹德旺先生惟一一次接触。时间是2014年4月，地点在北京东三环边上的昆仑饭店。其时曹德旺尚未过68岁生日，正在“七上八下”之年。

在那之后不久，我给一个杂志写过一篇近两万字的专稿，最初的标题，是《国、家、人，与曹德旺自己》。这是一个暴露内容的标题。我不是专业财经记者，更感兴趣的是他在企业家身份之外的情感与思想。

那篇专稿的第一句，引述的是曹德旺的话：“我不会当皇帝，我如果当皇帝，会让你去死。”

这句话里面的“你”，其实是“他”。

当时正在评价李嘉诚“撤离”中国。曹德旺说：“他在这件事情上带了个坏头。作为一个中国人，就算是中国经济有危机，也不应该撤离。你是一个中国人，带了一个这样的坏头，很多中国房地产企业家都跟着他要跑了……当然，任何一个真正聪明的人，都会预期到会有一场非常严肃的考验在面前。但这是中国啊，中国是你的祖国，你应该与祖国共存亡。国破家何在啊？”

或许不至于声色俱厉，但绝对严肃。

情势流转，风云变幻，当李嘉诚不久前因“黄台之瓜，何堪再摘”再次进入公众视野，回望当时他“撤离”时的风波，引发的已经是另一种慨叹。

而不久之后，曹德旺也因为福耀玻璃的“美国工厂”，陷入网络舆论的一波“围剿”。指责他的论据，大都从他当年评价李嘉诚时的价值观出发，一种基于“国”的情感。

我想，这可能是理解曹德旺对“美国工厂”项目的一把钥匙。在很多公开采访中，他确实喜欢主动提起“美国工厂”。

其实，开设于美国的工厂只是福耀在全球若干工厂之一。比如，福耀还在俄罗斯开过工厂，经营体验似乎更加不好，曹德旺甚至不愿多提，尽管那里也许没有跟“美国工厂”一样凸出的文化或制度冲突。

《美国工厂》是一部很棒的纪录片，冷静、客观，为观察家们提供了足够多解读的角度与空间，把不同文化间的差异展现得很清晰。曹德旺能容许导演团队拍成这样，在我看来，可以说是有魄力，甚至是见智慧的。尤其是考虑到这部片子上线的特殊时机，更可以额外加分。但它所引发的话题热度，曹德旺大概有些始料未及。

对于曹德旺来说，进入美国，在美国开厂遇到的麻烦，与走出中国遇到的麻烦，恐怕都是一样的让人纠结。

近距离面对曹德旺时，能感受到他的坦率。甚至在公开的媒体上，也能感受到这一点，有时这种坦率的程度令人惊讶。比如说，他曾经不惮于对媒体提起自己年轻时的婚外恋情。

作为企业家，他不免强势，但对自己的员工，有时他堪称“仁慈”。

曹德旺信佛。他对人间的情感，有时显得复杂而敏感——但我相信都是真的。

他描述他喜欢读的书，比如《巴黎圣母院》，觉得“最贫困最底层的人，他的情感是最淳朴最真实的，人格是最完美的。人要该进的进，该退的退，向权贵千万不要低头，向位置比我低的人，千万不要跟他们硬。”

对底层的情感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过去的记忆。接受采访时，他谈到自己的母亲，谈到当年穷得没饭吃，一个掉得只剩两颗牙的老人递过来一个红薯，想了想又掰回半个，这时候他会落泪。有一次和朋友打高尔夫，朋友的钱放在了球篮里，球童抽走了两百。朋友大怒，朝球童扇了两巴掌还不罢休。曹德旺对朋友勃然大怒：“到此为止！放在那里，就是你纵容了他们偷！犯罪的首先是你！”

他也能把《红楼梦》中的《好了歌》背下来。《好了歌》所揭示的“万事皆空”，与曹德旺虔信的佛教显然产生了强烈共鸣。他得出结论，如果企业家只懂得赚钱，而不是致力于提高自己的修养，充其量只是富豪。

至于为什么秉承“万事皆空”，却还要在事业上努力奋斗，曹德旺的解释是：“我们在历史的长河中有责任去留下什么。中国的寺庙大多数是商人建的，比如说莫高窟……我要给历史留下一些记忆告诉后人，这一代人也信佛，这是我一个真正男子汉的责任。”

曹德旺非常欣赏一句中国古话：“百善孝为先，论心不论迹，论迹贫家无孝道；万恶淫为首，论迹不论心，论心世上无完人”。

但这次，“爱国者”曹德旺可能需要表明“心迹”。

“国”“家”“个人”，在很多中国企业家身上，具有一种同构。从基本的逻辑来说，一个特别强调集体、组织与国家重要性的人，不大可能在家庭中没有“家长作风”，在个人关系中，也可能更具有掌控欲。当然，不排除有极高明的人，可以把拧巴的风格在不同层面捏在一起。

《美国工厂》中，曹德旺对工会的态度，展现出了坚定的意志。曹德旺说话，大部分时候都笑眉笑眼。但他手指粗短结实，这样的人通常有极强的执行能力和过人的意志。

在2014年那次采访之前，就知道曹德旺一直希望长子曹晖接班福耀玻璃，但曹晖对接班一直颇为抗拒，一度让曹德旺很头疼。而有媒体认为，这里面，曹德旺的“家长作风”，也是原因之一。

当时曹晖已经被立为福耀的接班人，我问曹德旺：“曹晖享受现在这个角色吗？”曹德旺笑容仍在，长吸了一口气，回答：“他也是勉强，不太想做。”      

此前三年，曹德旺身为“家长”，一直在给曹晖做工作，想必心情复杂。他以自己的切身经历，为儿子设身处地：“总经理、老板，简直不是人做的。太辛苦。我原来做农民，觉得农民太苦。走出来后看，天下没有不苦的，做老板更苦。农民虽然苦，但如果心态平衡，也还可以过得去。做老板，是心苦。整天揪心的事情太多。本来给儿子设计的是让他过一个安逸有尊严的生活就够了……”

但曹德旺还是给曹晖选择了“接班”这条在他看来荆棘丛生的路。

那次采访一年之后的2015年，曹晖还是离开福耀，选择自己创业。

三年过去， 2018年，福耀玻璃以2.24亿元收购曹晖的福建三锋集团。曹德旺回应媒体，此次收购是为了曹晖接班福耀玻璃做准备。

我能想见曹德旺在这几年里的坚持与韧性，就像在《美国工厂》里展现的一样。

《美国工厂》里，几乎要不了多长时间，73岁的曹德旺就要飞一次美国。“美国工厂”，也是曹晖曾经负责的项目。很可能，《美国工厂》是“大家长”曹德旺最后一次“出牌”，“谢幕之作”。

曹德旺曾从母亲那里听说，他的祖母在世时曾在佛前烧香许愿，一许子孙逢赌必输，二许子孙有钱被别人借、被别人骗。如今他大富大贵，似乎才理解了祖母的良苦用心。